重岩(6)
温浩在心里暗暗掂掇他这话的真实程度。
重岩眯了眯眼睛,“就这样。你去跟李家说。以后能不见面就别见面了,省得麻烦。”
“这我可做不了主,”温浩笑了笑,“不过你的意思我会传达给老爷子。”
重岩想了想,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温浩这人疑心病重,他要是表现的对李家太了解,保不准这人又得想哪儿去,到时候麻烦的还是自己。
“那就这样吧。”重岩站起来归拢盘子,心里有点儿可惜老太太烧的排骨,平时一两个月也不见得能吃上这么一顿硬菜。
温浩看出这是逐客的节奏,有些无奈地站起身说:“你的转学手续我都办了。明天一早过来接你们,把你姥姥送过去,然后咱们就上路。”
重岩心里微微沉了沉,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重岩的行李不多,书本什么的都用不上了,衣服也没必要带,再说他也没几件像样的衣服。翻到最后,除了随身要用的洗簌用品,也只装了两本相册。家里的照片大多是他老妈上中学那会儿拍的,那时候姥姥姥爷都还年轻,老太太脸上还没有被岁月刻上那些刻薄的纹路,眼神也还开朗温和。
重岩的手指头轻轻拂过照片上笑靥如花的少女。这样一个青春貌美又性格单纯的孩子,离开家之前只怕都没想过这世界上还有人会主动去欺骗她。她的眼睛那么单纯明媚,清澈的一点儿杂质都没有。真是……
真是傻到底了。
重岩阖上相册,塞进了旧行李包的最下面。
“幸好我长得不像她。”
“性格也不像。老子比她奸诈,也比她心狠。你说她那么心软好骗的人怎么会生出我这么坏的儿子?”
“她是被宠着长大的么。这个没法比。”
“是啊,不能比。老子命不好。她爸妈都是老实人,我爸是个流氓,我妈是个傻子。”
“别人不是都说傻人有傻福么?怎么她就没赶上呢?”
“看来她也命不好。”
“也是,每个人的命运里好或不好的部分都是不一样的。”
“总之咱们要吸取教训,别犯同样的错误。真有小白脸跑来说什么甜言蜜语的,咱也不能信。”
重岩上辈子一直到死都是个老光棍,身边也不是没有过漂亮孩子,但留的时间都不长。他信不过任何人。
“嗯,上辈子也没信。”
“这一条咱们做的挺好。继续保持。”
“小心驶得万年船么,懂。”
“这世界上骗子流氓多着呢,”重岩继续教育自己,“像我老妈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所以提防着点儿总是没错的。”
第5章 讨价还价
重岩没心没肺地睡了一个懒觉,早上起来的时候都快八点了。张月桂比他起得早,重岩洗漱完出来的时候,早饭已经热了第二遍了。在重岩的记忆里,张月桂这是头一次对他这么耐心。当然,也是最后一次。
餐桌上摆着小米粥、馒头、咸菜,还有昨晚剩下的排骨和烧三丝。老太太是节俭惯了的人,剩菜从来不舍得倒掉。过了今天这个家里就没人住了,她怎么也得把剩饭剩菜都打扫干净了才能放心地走。
重岩沉默地在餐桌旁边坐了下来,老太太絮絮叨叨地嘱咐他到了京城要好好念书,别总逃学打架,又说让他把钥匙收好,真要受了什么委屈,在那里呆不下去了也好有个地方可以回来云云。
重岩却知道自己是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这片家属区再过几年就要拆迁了,拆迁的那点儿安置费被老太太的一个拐弯亲戚借走了,直到她过世也没还回来。重岩当年是从护工那里听说这件事的,他当时也不在意这点儿钱,也就没再追究。没什么意外的话,这一次事情的走向大概还会是老样子吧。
张月桂收拾了碗筷,从里屋拿出一个漆皮都掉了的玫红色女式钱包,一声不吭地塞进了重岩的包里。她刚一转身重岩就从包里又把钱包翻了出来,取出里面的一叠钞票塞进老太太口袋里,只留下了那个破旧的钱包。他知道那是他妈妈留下的东西,除了包里的两本相册,他手里再没有什么跟他妈妈有关系的东西了。
老太太红着眼圈要骂他,话到口边又困难地咽了回去。
“我不用钱,你自己收着。”重岩难得的跟她多说几句话,“要用钱或者遇到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疗养院的电话我已经记下来了,等我到了那边安顿下来了就给你打电话,告诉你我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老太太点点头,灰白的发丝随着她的动作在耳边拂动了一下。她留给重岩最深的印象就是挺着腰板中气十足骂人的样子,所以他一直没有注意到她居然已经这么老了。不知道离开了重岩这个让她厌烦的晚辈,她以后的日子会不会过得惬意一些。这里距离疗养院也不算远,她要是闷了,还可以坐公交车回来看看老街坊。
重岩心里也有点儿不是滋味,可是他能够为她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敲门声冲散了房间里沉默的气氛,温浩的脸出现在房门口,他看着客厅里张月桂已经打包收拾好的行李,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与他相反的是,张月桂却难得的露出了几分仓皇,或许是人对于未知的环境总是抱有一丝莫名的不安,即使她已经年近耳顺,大半生的时间都挣扎在最底层困顿的生活里,在面对自己不曾体验过的生活时,这种不安与紧张也依然存在。
老太太手足无措地又把厨房收拾了一遍,然后依依不舍地开始整理她的卧室。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疗养院离得不远,缺什么随时能回来拿。她只是无措,变故到来太过突然,她还没来得及做好心理准备,一切就已成定局。
重岩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个旧背包,神情漠然。温浩早已识趣地拎着老太太的一个皮箱下楼去了。
张月桂又检查了一遍水电的阀门,叹了口气,提着她装证件和钱包的背包往外走。路过重岩身边的时候,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忍了回去。
张月桂锁好门,跟左邻右舍打了个招呼,请他们帮忙照看门户。临上车的时候,几个老邻居把她送到了单元门口,知道她要去西岭疗养院,眼神里都透着羡慕。老太太之前也不是没有幻想过有这样的一天,可惜这一天真的到来了,她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张月桂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不高兴。她以后不用辛辛苦苦地到西大街去摆摊了,不用一天到晚地做针线活儿了,也不用再天天面对重岩那个让人心烦的孩子了。她以后会住在花园一样的疗养院,生活无忧,还有专门的医护人员照顾……可是为什么她会有种自己被遗弃了的失落感呢?
老太太一路沉默,到了疗养院,温浩的人已经帮她办好了手续,面带微笑的工作人员把她带到了自己的房间。考虑到老年人腿脚不便的因素,这里每栋房屋都只有两三层高,二至三人一个套间,独立卧室,客厅卫生间公用,每间卧室都有朝向花园的宽大阳台,同住的老人们也都十分和气,条件确实是不错的。老太太低落的情绪稍稍得到了缓解,看到重岩板着脸记下了客厅的电话号码,她脸上甚至还露出了一丝笑容。
安顿好老太太,重岩没再说什么就跟着温浩走了。隔着车窗,他看见张月桂像上辈子一样,站在楼下的花坛旁边目送他离开。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双眼睛却隐隐的有些泛红。
对于这个从小把自己带大的亲人,重岩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了解过她。他们就像是不得不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却又相见两厌的陌生人。或许在分别的刹那,双方都会有些不适,然而终究还是彼此都松了一口气吧。
重岩轻轻吁了一口气,闭着眼睛对温浩说:“还是坐飞机吧。我晕车。”
温浩踌躇。
“要不你开车走,我自己去机场。”重岩知道他晕高,上辈子的自己本着与人为善的天真的想法,十分体贴地同意了他们开车回京城的提议,结果他一个将近一米八的大高个在后车座里蜷缩了两天,到了目的地,一下车腿脚木的都要不会走路了。这一次,他可不想再当什么贴心旅伴了,温浩爱死不死,他才懒得管。再说了,上辈子他傻乎乎的怀着善意对待这帮王八蛋,最后还不是被他们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哪一个不是欲除之而后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