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错花轿嫁对狼(160)
御隆帝定定的注视着城楼下那个言笑晏晏的臣子,一瞬感到无比陌生。
曲荃犹在说话,当着文武大臣的面,说与天下听,“今日险境与当年分毫不差,敢问陛下,我父亲的计谋,用是不用?”
话音甫落,训练有素的领军卫整齐划一将机簧弩箭架上城楼孔洞之中,御隆帝声沉似铁,在朝霞暖阳之下听来越显深寒。
“你,不要命了吗?”
万箭所指之人仿佛压根没看懂眼前的形势,仍是明眸笑睐,身姿挺拔如劲竹,“我曲荃死不足惜,但是我一死,便无人能施此计。”
倾身豪赌又如何?
她曲荃苟活至今,亦是为了此刻。
岭上四季常青的叶涛连绵起伏摧山压城,冬日的阳光并未带来多少暖意,关河凛冽,霜剑犹利风刀犹寒。城头马上相逾不过数丈,却隔关山做棋盘,断山路为棋子,一场贯穿六年的博弈横亘在君臣之间。
襄水尽赤,英雄如蝼蚁,棋已非当年之棋。
五年筹谋,断雁叫西风,人也非当年之人。
“那,你想怎样?”
君王沉叹。
臣子扬眉浅笑。
这一局,到底赌赢了。
笑意越来越浓,直至泪同声落。
“我要你昭告天下,我的父亲,不是纸上谈兵之徒。”
“他是临危受命的忠臣义士,是妙计迭出重创北秣六年的神兵将领,是保卫我们大夏疆土直至血尽的勇武英烈,他是大夏安北将军,我的父亲——”
“李酬志。”
可怜,他壮志未酬。
荒冢烟如泣,雪落风似刀。
当天边朝霞尽退,金乌立上中天,驰援的大军也朝着边境的方向徐徐前进。身边侍卫请示多次不得回应只得继续安排防守,御隆帝望着大军远去的方向,视线一直牢牢锁在那个行在最前的,紫衣背影上。
他依稀记得六年前,也曾送一名新将至庸门关下。
那新将在金陵城的名声很大,只是盛名之下嘲讽多于敬慕。都说他入赘将门,丢尽了寒门学子的脸面,一心只想着攀龙附凤,却极少有人知道,他确是抱着一颗赤子之心,想要一展胸中抱负。
所幸他的妻子知道,他的岳丈也知道。
曲老将军多次上奏,请求让新婿领兵出征,再之后玉圭调兵,大军北行,千里云燕朝夕往返边塞帝阁之间。
很多秘辛,天下人不知,君王却是知道的。
知道死守错战机,知道玉圭三易主,知道月寒照人头。
再后来,千里云燕身殉北秣铁弓银箭之下,君王也有不知道的。
不知道四万英烈杀敌至血尽,不知道殷血染襄江,不知道妙计连环重创北秣整六年。
但,那又能如何?
襄霆战败,弹劾奏章多如潮水,言官连城而绕逼得御书房外水泄不通,谗言忠言充斥耳膜,外患未消,内忧又生。
谁还能顾忠魂葬襄水,青史作何传?
御隆帝长叹一声,抬头再望时,大军已行远,渐不能见。
“启程吧,回宫。”
第一百九十九章围城之困
彩凤镶碧玺玉瓶从缂丝屏风里头飞出,落在地上毫不意外的裂成两瓣,破碎声被一道更尖锐的声音盖过。伺候在内殿的宫人皆屏息凝神侍在两侧,窗外大雪翻飞,而这些宫人梳理的一丝不乱的鬓发已经全被汗水黏湿。
“曲荃是何许人,臣妾不止一次向皇上说过!”常后两眼通红的倚靠在百宝架边,一只手扶在架上一只手捂着胸口,“臣妾不信皇上心里真的就一点怀疑都没有,何况她刚从南疆回来揣着什么目的谁也不知道,她要借兵皇上就真将兵借与她,难道是嫌这龙椅做腻了,想上断头台风光一回?!”
一记耳光,如迅雷爆发在内殿中,常后猝不及防挨了一记,身子没站稳当,一头的金钗步摇跟着她踉踉跄跄颤动不已。
后宫不得干政古来有训,但是在御隆帝这里倒是宽限不少,并不是因为什么帝后情深,只是因为昔年御隆帝南征北战之时常后的母家临危陷阵,与乱世之中誓死效君,所以往后不论局势如何变化,面对常后,御隆帝永远都是让她三分。
何况后宫形势也一直是仰仗常后在平衡,除了几年前出了淑妃一事,基本上没让他这位幕后正主烦忧过什么。帝后之间本就无需多少感情,能够相安无事相抗相成已是最好。
然而今日这事,常后的反应极大,连御隆帝都觉得面上有些挂不住,但人也已经打了,余下的重话也说不出,御隆帝心里重重叹了口气,“容珂,你逾越了。”
容珂是常后的本名,御隆帝对这位皇后没有什么过多的感情,平日里也只相敬如宾得唤她“皇后”,今天许是一时急躁打了她,这才放软了态度,唤起人家闺名。但常后之所以是常后,也不是这么一鞭子一颗枣儿能哄回来的。
她挥开前来搀扶的宫人,自己撑着地面缓缓起身,噙了抹冷笑整理华服,一双斜飞的眸子定定注视着她的丈夫。御隆帝被她看的有些不安,嘴唇嗫嚅正打算说什么时常后倏然收回目光,单手拂过原本安放着彩凤镶碧玺玉瓶的空档,纤长莹润的手指在那一圈日久天长形成的座印上缓缓摩挲,“都说人心易变真是一点不假,东西在木头架子上搁久了都会留下些痕迹,而人心却可以在经历背叛的五年内平复伤痕,皇上果真是宽宏大量,堪效古时圣君。”
她所指的背叛自然是关于当初李酬志以及曲老将军一家的旧事,李酬志在前线战死之后,朝堂上风起云涌,弹劾之辞如高川大海,若有实质可以将人压得喘不过气来。所有人都在翘首盼着这一出连环戏最终作何收场,御隆帝给出的结果寒了不少人心,却着实稳定了当时的朝局。
至于这位多疑的君主心中真正的判断,就不是其他人能够揣测的出的。
御隆帝听常后提起旧事,一张面容阴沉的可怕。他金口不开,旁人就只能察言观色将一切能够分辨出的信息通过眼睛收集到脑海里裹成一个茧,再一根根抽出来仔细分析,用心揣摩。
“皇后的心思我怎会不知。”御隆帝阴沉着脸说出这话,杀伤力可是十足的。常后听到这句话立时竖起寒毛,却在听到下一句话时又被整个人抛起来摔入一团团迷雾间。
“曲荃调兵,不是驰援去的。”
言尽于此,御隆帝转身出了凤殿,独留常后一人站在原地,满目疑云。
五年前的事何须执念,即便曲荃是曲家之后又有何虑,只要她现在可以站在朝堂上,做他平衡危岳雁的一枚棋子,那他这皇帝,便还可高枕无忧。
一入朝堂深似海。
这帝京之中无人能逃开盘根错节的巨网,曲荃不能,危岳雁也不能。
若能这么容易便化解仇怨,谁还千金买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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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疆陇息城
每日惯例登上城楼听北秣军南疆军阵前轮番叫骂引战的危岳雁淡定把玩着手中的□□,她的耐性好到出奇,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可是身边的贺游天已经有些按耐不住。
“将军,你说曲大人成功借到兵了吗?她当初说让你等十日,可是已经快半月了都没有音讯,不会是出了什么岔子吧?”
刚刚丧夫,一身缟素的少年将军在不吃不眠的消沉中走出来后就一心投入到了战事中,危岳雁放下□□,转身郑重的拍拍他的肩膀,一字千钧。
“我信她。”
第二百章生死之交
腊月二十一援兵至
北秣军与南疆军接到消息的时候正把陇息城围的水泄不通,斥候通报完不出一炷香的时间便见一人紫服玉冠带着不知哪家府兵浩浩荡荡的压过来。
城楼上的贺游天眼尖一下子便认出那是曲荃,被仇恨赤焰燃烧的眸子终于破开一丝清明,“将军,曲大人到了!”
困守陇息城多日的将士早已濒临崩溃多次,就靠着这一剂希望吊着命,此时一个个听到消息立时打起精神来,危岳雁一张倦容也重绽光彩,立刻登上城楼剑指蛮狄:“开城迎敌!”
严防数日强攻难破的陇息城城门堪堪洞开一丝缝隙,久远的天光从里头泄下一米,夏军便如洪潮般倾压而来!所谓哀兵必胜,他们虽一个个饥肠辘辘却锐不可当,饶是北秣南疆联合也一时落了下风。
贺游天箭无虚发,夏军士气更振带着半月来的愤懑恨不能将敌兵啃成碎骨。
然而再振奋的士气在悬殊的实力差距面前到底落了阵,北秣南疆此次几乎倾巢而出,势要占据陇息这一处关塞要地。陇息与其他边陲小城不同,以其为中心,联合周围六座小城建立的御敌系统是大夏国土南面防御外敌的枢纽,此地若破,外敌可直接从此门入直刺国土腹地!
所以即便要拿血肉之躯来抗,即便是举城殉国,也不可在一息尚存之时松懈一分。
夏军开始疲退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驰援不是来了吗?他们茫然四顾周围却只有冰冷的刀光剑影,倾耳细听也只能听见震天杀声,困惑与疑窦是消磨锐气的磨刀石,迅速长起的士气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又如潮水般退去。
唯有一直站在城楼处的危岳雁看的分明——驰援,没有动。
驰援堪堪停留在离战场的不远处,所有敌军在指挥中尽数朝冲出陇息城的夏军攻击而去,没有分神来对抗曲荃带来的驰援,因为即便不能将夏军一网打尽也要占据陇息城,这是南疆北秣此刻唯一的生路。
而夏军驰援,没有动。
这几乎超出所有人的意料。
曲荃对着一侧同在马上,此行陪同而来的太常寺卿廷雨行了一个代表恭贺的揖礼,“廷大人,危贼已经强弩之末,眼下正是捡人头的大好时机。下官在此,预贺大人功垂千秋。”
廷雨扬天大笑,眉目间尽显狷狂,他扬刀一挥将自己带来的誉海府兵召出一路扬尘趾高气昂的往前行去,誉海府郎将紧随其后,太常寺卿本应不理戎战,只管祭祀,可这位偏偏仗着身份强领了这差事去。仿佛面前不是随时都能要人性命的战场,而是他升官发财的康庄大道。
危岳雁遥遥望向曲荃,她声如洪钟,穿透震天杀声,迎着腊月寒到心底的风,送到曲荃耳边。
“如果我们早几年认识,会不会成为真的朋友?”
曲荃也遥遥看着她,“不会。”
危岳雁苦笑,“是我多想了。”
言落她提|枪旋踵,准备同城楼下的与她苦守半月的弟兄们并肩作战,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守护关城的战斗中,而不能是诡谲难辨的朝廷暗斗里。
“会是……”
身后的声音再次传来,掷地有声。
“生死之交。”
危岳雁转头,却见曲荃不知何时弓箭在手,对她朗然一笑,弦崩箭发,精准刺入向着危岳雁所在的城楼攻去的誉海府郎将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