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黎坐在廊下的台阶上,手里拿着一只小小的木埙,停了许久,才放在唇边,手指按上孔洞。
倾泻的埙声朴拙抱素,低沉空灵,像在对某人诉说一个上古尘封的故事,悠扬中带着深深的悲凉。
第107章 古代宫廷7
第二日巳末。
被禁军銮驾簇拥着的景贞帝进入清阳观, 观内道士纷纷于院外恭迎。
青黎隔着重重人影,听见一声痛哭,随即是无数宫人的劝慰, 声音繁杂,纷纷扰扰。
秦宸章一言未发。
至午时, 帝王悲悸不止,挥退众人。
秦宸章走出房门, 屋外阳光正盛, 照得满目疮白,一观道士坐于院前, 低声诵经。
她被层层涌来的吟诵冲得有些晕眩,有一瞬间甚至要站不住。
于之雅担忧地看着她, 想要上前搀扶,却被其抚开。
秦宸章站稳身形, 回头看了眼被宦官关上的门,眼底因为充血而带出戾气。
“公主……”
秦宸章收回视线, 长久未开口的声带嘶哑:“带我去换斩缞。”
于之雅深深垂下头:“是。”
午时的阳光近乎直射, 檐下被遮拦, 阴影重重,可一步踏进光里, 才发现那日光不过是看着炽烈, 本身并没有温度。
秦宸章穿过那些面容悲悯的道士们, 脸上毫无表情, 甚至冰冷。
青黎在观里并未挂名,落在人群的最后面, 随着众人盘坐于地,身上是件霜白的麻衣, 在一片青灰的道服之中几乎刺眼。
秦宸章走到她身边时微微一顿。
青黎抬头“看”她。
青黎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是听到对方弯腰,将她放在腿侧的那只木埙拿了起来,随即起身离开。
清阳观诵经七七四十九日,周佑荣以皇后位葬入皇陵。
往事如浮尘。
寻竹随着秦宸章回宫,于之雅却留下来,在清阳观上了度牒,出家从道。
没过多久,道观重开,来的香客却寥寥,越发显得山中清净。
青黎开始随素济道长一同为人看病,观中每每有人生疾,素济道长都会让青黎先去诊脉,自己则从旁辅助。
有一日晚,青黎送走因错食而腹痛不止的观内化主,刚刚坐定,想把今日问诊详情记录一遍,就听素济道长在旁叹气。
“我幼时若有你现在三分勤劳,也不至于如此不济。”
青黎停笔,微微歪头,望向她。
素济道长坐到青黎面前,声音坦诚:“你如今已经胜我良多,我没什么可教你的了。”
她这话倒不是夸张或自贬,于医术上,她确实只能算入门,这些年又一直待在山上,人见的都不多,更何况是病人,能经手的也都是最普通常见的病情,稍微复杂些的,她都要束手无措。
青黎听了,一时没说话。
这几年下来,素济道长手里的医书她已经倒背如流,但因为都是些基础书,甚至有许多方子都是残卷,委实算不上高明。很多时候,因着没有可参考的病例,就算她诊脉诊出什么不对,也没办法给出对应的方案。
青黎想了想,放下笔:“道长,我们下山行医吧。”
素济道长一愣。
青黎说:“我原先听您读医经,曾讲鲍仙姑于乡野之间采萍用于抗疟,又有红脚艾,可将人脸上的赘瘤熏灼脱落,十分神奇。只是很可惜,这些医理在清阳观却没有用武之地。”
“道长,我总觉得您心中其实有很多医术可用,只是因为清阳观居于山林,少见于人,才不能将诸多医术施于众人,久而久之,或许就连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都会些什么了。”
素济道长没说话。
青黎便又开口:“医者讲悬壶济世,行医治——”
“好了,”素济道长打断她的话,呼了口气,说:“别说了,我懂你想说什么。”
青黎哦了一声,垂下头,随即又拿起笔,老老实实地继续写字。
素济道长沉吟了好半晌,抬头便看清黎姿容安静,笔下却一竖竖清丽字墨,不过一会儿,便已经覆盖大半张纸。
素济道长不自觉地扬起唇,说:“那便下山吧。”
青黎抬起头,说:“好。”
素济道长说:“你我若下山,便只能做游医郎中,到时候你可莫要嫌苦怕累。”
青黎笑了笑,说:“不嫌苦,不怕累。”
这个时代,道士云游是很平常的事,一边云游,一边从医的道士也并不少见,甚至在那些江湖郎中里占了大多数。
她们也并不走远,只在京城附近,一来回道观方便,二来毕竟是天子脚下,治安比别处更好些,至少没有明目张胆做抢劫的山匪。
素济道长为此也做足了准备,买了两头毛驴,还准备了招幡、挎兜、铃铛,还有防身的刀呢。
骊京城外下辖的县城有十二个,县下又分乡镇,镇下又有无数村落,富庶有之,家贫者更多。
两人先去的是白石山下的村落,沿路到了村口,便摇响铃铛。
初时,那些村人并没有理会,甚至频频投来好奇的目光,概因素济真人一身道服,却俨然是位道姑模样,这时节,做游医的女子实在是太少见了。
更何况还有青黎,虽穿着利落的窄袖短打,头发简单束成马尾,但也明显是个姑娘。
好在没一会儿,便有以前上山拜香过的妇人认出来她们是清阳观的道士,如同发现新大陆般,热情地跳出来为她们做担保,吹得天花乱坠。
“道长的医术好着哩,我婶子之前发热,烧了三天,眼看就要过去了,就是扛到清阳观给治好的。”
“你们别不信,道士行医救人,那叫修行,是做大好事呢,可不像以前那些黑心郎中,您说是吧道长?”
素济道长讪讪,颇有些招架不住。
但经她这么一打包票后,逐渐有人敢尝试着引她们去家里看病,如在山上一样,多是些风寒或因农活过重而腰肌劳损的小病。
素济道长诊上两个,慢慢有了信心,心里便沉静许多。
青黎眼睛看不见,刚开始并不插手,只牢牢跟在素济道长的身后,耳听八方,保证自己不摔倒。
旁人只当她安静,但跟得久了,也会有人察觉出不对,却又不敢确认。
“……她眼睛长得跟别人都不一样,刚才她都没看见锄头,离那么近……”
“那也不可能,她会写字,会写字怎么可能是瞎子……”
“可她就是很奇怪啊,她一开始还差点碰到墙呢……”
青黎听着门外两个孩童压低声音的猜测,手上不停,另起一列,继续:粳米三合,大枣十二枚。上六味,以水一斗二升,煮取六升,温服一升,日三夜一服。【1】
一笔落下,青黎拿起纸,轻吹了一下,才递给旁边的素济真人。
左前侧已经伸出手的农家汉子被无视,也没恼怒,只以为还要经道长核对。
素济真人也确实上下看了看,才递出去:“按此药案抓药,服用七天就可以了。”
农家汉子小心翼翼地将纸收起来,连连道谢。
两人收了诊金,从屋内出来,那两个孩童还对青黎好奇的不得了,跟在后面。
青黎便停顿了下,回身,眼睛“看”向其中一个。
她都没说话,那小丫头就立马噤声了,躲在另一个小孩后面。
青黎的眼珠随着她的动作移动,开口道:“你眼睛真好,观察得很仔细,我确实是个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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