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蚁群(11)
我却搞不懂,一个人哪来这么多有纪念意义的事情。
“你看,这是10月26日那天,在μ-罗家里的生日聚会。我们玩得可开心了,就你没去,多遗憾。”
我看见照片上一群人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满地杯盘狼藉,立即感受到她们是真的很快乐。
21世纪的许多科幻小说曾预言,虚拟现实技术成熟后人们就会沉溺于虚幻世界,每天躺着做梦,不顾现实,文明终将因此毁灭。实际上,这完全是不懂人性的体现。人类早就发明了酒精、毒(h)品、各种各样的游戏,但沉溺者永远只是少数人。因为大多数成年人都懂得,现实社会比虚幻娱乐有意思得多。
在现实中掌握十个人的命运,带来的权力快感远胜过在游戏里做帝王。现实中的三个亲人,远胜过网络上的一亿关注者。和现实中的一群朋友倒在地板上大醉一场,得到的群体归属感远胜过摘下虚拟现实帽那一瞬的空虚。
一无所有的小孩子才最容易沉迷游戏。对大人而言,玩人类远比玩游戏更为过瘾。
Σ-陆语重心长地教导我:“听说μ-罗给你发了请柬,你回都没回,是吧?你这孩子啊,工作能力是有目共睹的,但就是太不近人情。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就算你总积分很高,但如果有明显的短板,就很难成为管理者。”
“我没想成为管理者啊。”
“说什么傻话。”Σ-陆瞪我一眼,“你知不知道,我很快要辞职了。”
“啊?!”我听到这话,震惊了足足三秒钟。
“唉,还记得刚才那老家伙的演讲吗?”她无奈地笑笑,“人脑产生的思想很大程度上来自于输入的数据。看看干我们这一行的,每天输入的都是些什么数据?都是极端的思想,古怪的人格,悲惨的经历。输入久了,自己也容易变得不正常了。”
我默然。没有想到,在Σ-陆豪爽外向的外表下,也有这么多心理负担。
“我的积分也够高了,孩子也上大学了。”她继续说,“余生只要不作死,分数应该不会很难看。我向市政委员会和系统都申请了,接下来想干一份不跟人打交道的工作。系统建议我去南美的702城生态恢复区做护林员。以后我就会统帅着一万台巡逻机,做丛林之王啦。”
看着我震惊的样子,她补充了一句:“放心,我不会突然消失的。我要明年一月才走,你有的是时间跟我告别。”
“我以后一定去南美看你。”我脱口而出。
虽然我不喜欢跟Σ-陆待在一起,但她是我很敬重的前辈。而且不管我多么招人厌,她始终对我照顾有加。现在,听到她要走了,我突然感到深深的不舍与难过。
我其实很害怕身边的人发生变化,害怕熟悉的一切渐渐面目全非。
“你这家伙,这么多年来我起码有几十次邀请你来我家了吧,你什么时候来过?哈,还说来南美看我。”
我无言以对,惭愧地闭上了嘴。
“所以啊,不要总嫌跟人交际浪费时间。你的一生,又有多少时间能有机会跟身边的人相处呢?”她说着,拍拍我的肩,“好啦,不要被我说得这么自责。跟你开玩笑的,你来南美大丛林,我一定亲自开着古董直升机带你兜风。”
我笑了,用力地点点头。
她又说:“不知道接下来会是谁来做局长。唉,你要是稍微跟同事们关系好一点,就好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决定下一任局长的流程是先由系统根据积分列出一个建议名单——这里面来自世界各地的人都有——推荐给市政委员会,再由市政委员会投票决定最终人选。一般来说,市政委员会的成员带着人类固有的偏见,会比较倾向于选择来自本市的候选人。
而我,虽然总积分很高,但社群评价分明显偏低。系统是否会推荐我,就值得怀疑。况且就算我出现在候选名单里,市政委员会也绝不会选择我。
因为她们会考虑漏洞管理局同事们的意见。一个在群体中不得人心的人,是很难担任管理者的。这是人类社会的定律。
“没事。”我说,“我也没想过做局长。就像现在这样,工作得也很顺心,挺好的。”
“做局长也不是说有什么好处,但权限会更高,可以调查更多你感兴趣的事情。”她看着我的眼睛,“你还想要向那些漏洞的更深处探寻,对吧?”
我略一迟疑,答道:“是的。”
“那就改变一下自己。”她说,“但是要记住,凝视漏洞的时候,不要让它们吞噬了你。”
我一直知道,局长能做到了解她手下的每一个人。但是我还不知道她对我会了解得这么深。我第一次感到很后悔,为自己的傲慢和冷漠。
好在还能与她共事两个月。我一定要尽力弥补。
几份报告很快都送来了。数据中心说,这个病毒很新颖,没有明显的借鉴范本和模板。系统对λ-晓的分析则显示,此人这么多年从未表露过有害思想,她的一切表现都很正常。
这没有让我们失望。因为我们早有预料——能平稳活到七十五岁的“虫”,必然是一个善于隐藏自己的人。而她背后的人或团体也不会傻到在自己的“作品”中留下蛛丝马迹。
可神经工程学院给我们带来了预料之外的收获。
专家让λ-晓持续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下,发现她的胡言乱语中频现一个词:“Chaos”。系统进行了语义学分析,判断这个词应当是人名。接着它将语言的碎片拼凑起来,得知λ-晓是在2137年10月20日,第一次收到Chaos主动发来的信息。
11月7日,Chaos第二次联系λ-晓,给她提供了作案的详细方案。从λ-晓断断续续、半真半假的话中,系统推测出她准备在今晚20:00发送病毒以后就自杀。
在这个年代,自杀是很难做到的。如果一个人想要跳楼,窗户会发现危险,自动关闭,砸也砸不开;想要上吊,整幢楼的安保机器人都会在半分钟之内赶来抢救;服毒更是艰难,因为所有药品的去向都受到严格监管。除非像上次的爆炸案中,θ-茂利用做实验之便,又欺骗了系统,才有可能利用实验室的材料造出自杀炸(h)弹来。
可是,Chaos都有能力制造新型病毒了,还有什么做不到?我相信她或她们一定给λ-晓准备了一个万全的死法。
只可惜,这一次她们失算了。由于我事先提高了监控等级,λ-晓活着落到了我们手上。
虽然λ-晓无法提供关于Chaos真实身份的任何信息——她也只跟Chaos在网上联系过两次——但她的证词证实了我的猜想:
第一,确实有人在为潜在的“虫”提供技术帮助,而这个人或团体使用的化名是“Chaos”。
第二,Chaos是主动找到这些潜在的“虫”的。
现在还有两个重要问题要解决:
Chaos到底是SFH的成员,还是独立行动?
第二个问题更重要:这个Chaos是怎么在数据的海洋里找到λ-晓的;换言之,是怎么从λ-晓“一切正常”的表象中,看出了她内心隐藏的极端倾向?要知道,就连系统那样强大的数据处理能力,也是在已知θ-茂的1874个联系人的有限范围之内,用4小时才检索出λ-晓参与过的一段稍显可疑的对话而已。
我向局长提出了建议:“我们现在或许可以先暂停抓捕SFH成员,甚至暂停所有‘捉虫’行动。先把发现的‘虫’养着,等她们吸引来那只背后的巨虫……”
Σ-陆毫不犹豫地否定:“等‘虫’被我们发现,往往已经是快要造成危害的临界点了。对她们放任不管,实在太危险。”
“那我们严密监视她们,如果危险系数突破阈值就立即抓捕。”我说着,突然灵光一现,“局长,其实还有个办法。我们可以让系统模仿‘虫’的性格和活动,像制造伴侣机器人和游戏角色那样,在网络上制造一些虚假的公民身份。说不定,就会让‘虫’的同类闻风而来……”
“这个方法早就有人想到过了。”Σ-陆打断了我,“416城在五年前实验过,当时叫做‘钓饵计划’。她们利用已知的‘虫’的数据,用系统制造了一千多个‘钓饵’,放在网上,想要借此引诱出更多的‘虫’。但效果并不好。你是跟‘虫’打交道的,应该很清楚吧,这些‘虫’首先是样本太少,而在我们所掌握的样本里面,不同‘虫’的差别又很大,有时候根本找不出共同点。就像你说的,只有她们的同类能嗅到她们的味道,而这种味道到底是什么,我们正常人说不出来,系统恐怕也难以准确地模拟。”
我想了想,好像确实也是这样。如果要向系统定制一个深情男友,系统有大量可参考的历史和虚构资料,能够轻松模拟得栩栩如生。要系统模拟一个变态杀人狂的人格,资料应该也很丰富。可是要让系统模拟SFH这种以“解放男性”为口号的,思路奇特的A+级反社会分子,估计能用的数据就太少了。
我刚要承认自己考虑得不周全,Σ-陆突然说:“不过我们也可以一试。说不定能有意外收获。”
“多谢局长!”我大喜。
她无奈地叹道:“该谢我的地方多了去了,从不听你说一声谢谢。工作上的事没什么好谢的,你又突然谢起来了。”
我只能尴尬地笑。
“好了,去安排吧。”她说,“注意,不能指望‘钓饵计划’,它纯属碰运气。还是要把重心放在‘捉虫’上。”
“明白。”
终于走出保密会议室,回到了22世纪。走廊的墙壁流光溢彩,播放着各种新闻。我收起在局长面前展露的笑容,有些疲惫地靠在了玻璃落地窗上。
雨幕将城市变成了一幅印象派的画作。我想起了十六年前的那个雨季的下午,也是这样的阴暗潮湿,压抑沉闷。
一阵战栗涌上脊梁。我用理智控制住四散的思绪,不敢再向记忆中多回望一眼——有一个漏洞深藏在我心底,我怕它会将我吞噬。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篇文是去年,当时还没出Facebook的那件丑闻,没想到今年真的出了科技公司靠给用户“输入数据”来左右人的思想,甚至操纵选()举,改变政()治局势的事件。深深感到现在这个年代写科幻小说真是吃力不讨好,现实日新月异,自带魔幻,分分钟超越人类想象力。估计大刘要是现在回过头来看看《三体》,也一定会觉得自己对未来社会的想象有点out了吧。我都怀疑上帝受够了人类作家的贫乏重复,打算亲自上场谱写史诗巨作了。